星期五, 29 3月 2024

2015高中小说首奖《满江红》

沉重的脚步声在寂静空旷的甬道中响起,与回音交织重叠在一起,一下一下地震动着我的鼓膜。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似的血腥味,犯人痛苦的惨叫和呻吟在我的耳畔不停地回响着,宛如从地狱传来的哀鸣。

太阳穴一抽一抽地跳动着,仿佛在预告着我最后的结局即将来临。无法言喻的疼痛从我的脑袋蔓延开来,就像是被尖锐的斧头硬生生凿开头壳、然后再敲碎一样,粉身碎骨的痛苦。

算不清有多少个日夜,这股头痛就像是从不消失的梦魇般纠结缠绕着我,几乎将我推向崩溃的边缘。但无论是多么痛苦绝望的境地,我也咬紧牙关撑了过去,从不曾向它示弱过。

就算是今天,也一样。

我闭着眼睛,倚着冰凉的墙坐在角落,等待着既定的结局。脚步声在牢房的门前停下,接着响起了钥匙与锁头互相碰撞的声响。锁开了,缠绕在牢门上的铁链被缓缓卸下,那刺耳的摩擦声就像是来自地狱的勾魂使者,迫不及待地想要收割人类的灵魂。

“该走了。”没有丝毫感情的简短话语清晰地传达到我的耳中,对我下达了最后的宣判。

我缓缓睁开眼睛,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。嘴角下意识地弯起一抹微笑,带着微微的嘲讽。

果然如此。

拒绝了狱卒的搀扶,我撑着墙壁慢慢站了起来。手腕上传来的沉重感再一次提醒了我自己目前的身份。现在的我,只不过是一名宛如蝼蚁般卑微的——

阶下囚。

1

我叫岳飞,出生在汤阴一个偏远的小农村里。我的爹爹是当朝大将军岳和,然而我对他的记忆可说是一片空白——据娘亲说,他在我出生不久后就远赴沙场,出生入死,至今已有八年之久。

这是一场永远不会结束的战役。娘亲曾经这么说过。金国人骁勇善战,野心勃勃,一再发起战争企图并吞所有江山,然而皇上却无心战斗,一再求和,加上朝廷之中的有能将士屈指可数,因此士兵们都陷入苦战,国家情势岌岌可危。

“再这样下去,保国难哪。”娘亲长叹着说了这么一句,随后便摇头不再言语,而当时的我也只是似懂非懂。对于我而言,国家安危什么的,自然会有其他人去操心,与我没有太多的关系。 我只要能与娘亲一起生活在这小小的村庄里,日出而作日入而息,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,就已经心满意足了。

但是我却万万没有想到,这平静的生活很快就会迎来终结。动荡的时代又何来安宁的生活,战火与和平终究不能共存。当我理解到这个道理时,已经太迟了。

那一天和平时一样没什么不同。我吃过了晚饭,在娘亲跟前背诵了今天在私塾学习到的内容,就回到内屋准备歇息。今天得早点睡,明天还要帮着邻家的李伯插秧呢。心里这般想着,我吹熄了油灯,和衣而卧,不一会儿就睡着了。

就在我睡得迷迷糊糊时,外头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,伴随着娘亲低声却急切的呼唤:“飞儿,快醒醒!飞儿!”

娘亲!我瞬间清醒过来,连忙跳下床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门前。甫开门,娘亲就一把捉起我的手向后门的方向跑去,那只长着薄茧的手此刻正沁着冷汗,触手竟是一片冰凉。她带着我跑出家门,藏身在不远处的草丛之中,按着我的肩膀示意我蹲下。

“娘,您怎么了?”话未落音,娘亲就一把捂着我的嘴低声说道:“嘘,噤声。”

急促的马蹄声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,接着就是人们的惨叫声,连绵不绝地回荡在小小的村庄里。刺眼的火光照亮了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,也让我看清了眼前的情况:眼前那一群骑在马上的人,竟是金国的骑兵!

我亲眼看着,邻家的李伯慌张地从后门逃出来,身后追着几个金国的骑兵。领头的金兵狞笑着举起手中的长矛——

血花飞溅。

望着躺在地上,身子仍不断抽搐着的李伯,我几乎尖叫出声。那几个金兵似乎还不死心,竟然继续在李伯身上用染血的长矛戳出几个血窟窿。我难以置信地想要冲出去帮助李伯,却被娘亲捉住了手。我愤怒地看向娘亲的方向,映入眼帘的却是她布满泪痕的脸庞。

别去,我们斗不过他们的。娘亲流着泪将我紧紧抱在怀里,低声哽咽着说道。耳畔回响着娘亲激烈的心跳声,还有从村子里传来的尖叫与哀鸣,我甚至可以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。

头突然好痛。很痛很痛。痛得我想抱着头在地上打滚,但现在的我只能够咬紧牙关,极力忍受这钻心之痛。

我不解。我无助。我愤怒。为什么?为什么没有人来帮助我们?官府的官兵呢?为什么不见人影?为什么没有对我们伸出援手?

这是屠村啊!

这一刻,我突然恨起了没有力量的自己。如果,如果我能够拥有更强大的力量,眼前的这一切是否就不会发生?我是不是,就能够保护自己重要的人?

望向地上不再动弹、双眼大睁的李伯,我的心里缓缓涌出一股沉重的愤怒。

总有一天,我一定会让你们尝到那种痛苦的滋味。我一定要彻底击溃你们,替所有死在你们手底的无辜生命报仇!我握紧了拳头,在心里暗暗发誓着。

那一天总会到来的。

2

两个士兵将我的双手反扣在身后,押着我走出地牢。我缓步走在昏暗的地道里,脚下突然一个踉跄,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。这时,一双手及时扶了我一把,让我得以稳住身子站起来。我抬眼一看,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人。

是秦桧。

“参见秦大人。”士兵毕恭毕敬地对着他说道。

“你们先退下去吧,我有些事想和岳将军单独谈谈。”秦桧向他们摆了摆手,示意他们退远些。士兵放开了我的手,转身走向前方的转角处。

看着士兵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黑暗,确定无人偷听后,秦桧这才转过头来,不发一语地注视着我。

“大局已定,你还来这里做什么。”我冷冷地盯着他。

“别这样,我们好好谈谈吧。”他的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,随后又很快恢复原样,“我希望你能够改变主意,飞。”

他的容貌和过去一样没有多大的改变。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,似乎只有两鬓那几缕不起眼的白发,还有眉眼间那股淡淡的沧桑。

但是,一切都已经改变了。我早已不是从前的我,他也不再是之前的那个他。

那一晚之后,娘亲带着我离开了村子,去投奔住在黄州某个小镇的远亲。

小镇里人口稀少,只有十几户人家,因此并没有设立私塾。镇上仅有的几个孩子只是终日玩乐,稍微大一点的就帮着父母经营祖传的家业,就这样度过平凡的一生。

这是我曾经期盼过的生活。但是,现在的我只想要拥有能够保护他人的力量。我背着娘亲,暗中向镇上武艺最高强的人拜师学艺,学习枪术与箭术;晚上,则在房里对着烛火,仔细钻研着从他人手中借来的兵法书籍。尽管如此,我却苦于没有共同研究的对象,遇到问题时也无人替我解疑。

在我再三询问之下,经营茶馆的阿大终于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——小镇的最末端住着一个读书人,据说四书五经兵法军书无一不晓,然而他生性喜好静僻,不愿与他人多加接触,是个十分神秘的人。

在我不停地恳求下,阿大终于松口,答应带我去见那个人。他带着我来到一间有些陈旧的屋子后便转身离开了,只留下我一人抱着兵书站在屋前。

我轻轻敲了敲门,心里满是忐忑不安。开门的究竟会是怎样的一个人?是白发苍苍、总是吹胡子瞪眼的老先生,还是浓眉大眼、不怒自威的中年人?我不由得在脑海中描绘着这个人的样子。

等了许久,却始终没有人来应门。难不成他出门了?再三斟酌之后,我还是决定今天先回去,以后再择日拜访。

刚走出几步,我的脚下不小心磕到了一颗石子,眼看着就要摔倒在地。说时迟那时快,一双手及时扶住了我,让我得以避免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,但手中的书还是散了一地。

“小弟弟,你没事吧?”眼前的人穿着一袭月白衣裳,墨色长发用白色发带整齐地绾在脑后,清秀的眉眼间流露出一股淡雅的气质,对着我露出温和的微笑。

“没、没事……”我连忙摇摇头。

“那就好。”他弯下腰帮我把书本捡起,“给,这是你的书。”

“谢谢。”我从他的手中接过了书。

“下次小心点。”他微微一笑,伸手摸了摸我的头,便越过我向身后的屋子走去。

开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我猛然意识到刚才那人的身份,连忙从地上跳了起来:“那个,请等一下!请问你是秦桧秦公子吗?”他的名字是阿大告诉我的,但究竟是真是假我就不清楚了。

正要关门的他也愣住了:“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?”

果然是他!我连忙跑到他跟前,深深地弯下了腰:“请你教我兵法!”

“兵法?”他看了一眼我手中的书,有些好奇地问道,“你为什么要学习兵法?”

“因为……”我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。他安静地听我说完,沉吟了半晌后,终于微微侧过了身子,“进来吧。”

那一天,我认识了秦桧。

秦桧比我年长十二岁,是一个饱读诗书、极其聪慧之人。然而,他因深感朝廷腐败与没落而拒不当官,宁愿就此隐居在这个小小的镇上,也不想去蹚这趟浑水。

“那,如果不做官,你想做些什么呢?”记得有一次我这般问道。

“不知道,或许做个浪迹天涯的大夫,这样也挺不错的。”秦桧轻松地笑着回答我。

“不为良臣,便为良医吗?”我偏着头思索了一会,“但是秦大哥,良医或许能救人之百,良臣却能救人数百之倍啊。”

“良臣能救人数百之倍……”秦桧低声地重复着我的话。见状,我也不再打扰他,继续低头研究桌上的阵法。那之后,我们没有再提起这件事,但我相信他会做出最正确的选择。

第二年,秦桧参加了科举考试。

临走时,他只是淡淡地笑着,对前来送行的我说了一句话:“飞,不为良医,必为良臣。”然后就潇洒地转身离开,从此我再没见过他。

偶然从镇上的人们口中得知,他顺利地通过了考试,现在正在朝廷做官。尽管官职并不大,但也算是尽了一个良臣的本分。

时光飞逝,很快就到了我入伍的时刻。入伍的前一晚,我收到了一封由京城送来的信笺。展开一看,洁白的纸上只写了龙飞凤舞的两个字:

“良将”

看着那熟悉的字迹,我的嘴角不由得沁出一丝笑意。那张纸从此被我贴身收藏,随着我出生入死,经历过无数场险峻的战斗。尽管纸张早已泛黄,对我来说却弥足珍贵。

3

斗转星移,一切早已物是人非。

“改变主意?”看着眼前的他,我冷笑了一声,“你明知道不可能。”

“飞,如果你不肯这样做,你就会死的!”秦桧的眼中似乎多了几分焦急。

“哈哈哈哈哈哈!”我放声大笑,“我岳飞纵横沙场多年,早已将生死置于度外,又怎会畏惧死亡?”

“就算不是为了自己,你也必须为这一国百姓着想啊!”秦桧拉着我的衣领,咬牙切齿地说道,“你若死去,我大宋江山早晚不保,国破家亡,无数百姓将会颠沛流离,你忍心看着这种惨剧发生吗?”

我一口口水啐在他脸上,“国家会有今日都是你一手造成的,你现在却拿这事来威胁我!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妥协吗?”

“无论如何,我都必须让你妥协。”秦桧放开了我的衣领,擦去脸上的唾液,“我这么做,不只是为了拯救我们的国家。”

“飞,我只想要拯救你。”

刚入军不久,我就收到了从娘亲那里送来的消息:我的爹爹岳和在战场因遭遇敌袭而重伤不治,尸身已经运回老家发还家属,要我回去奔丧。无奈之下,我只好脱离前线,回到故乡去为我那素未谋面的爹尽最后一份孝心。这一去,便是三年。

三年期限将至之时,却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事。靖康元年,三千金兵南下,大破京城,掳走了皇上、太上皇、一干后宫妃子与朝廷大臣,其中还包括了秦桧。皇室幸存的的血脉逃到应天,过后在临安建立了新政权,继续与金兵抗衡。

国难当前,我又岂能坐视不理?我当下便立刻决定要回到战场上,为国家出一份力。临走前几天,娘亲将我叫到了房里。

“飞儿,你知道娘亲当初为什么要带着你隐居山田吗?娘是希望你能够远离沙场,与世无争,过着平凡的日子。”娘的目光悠远,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,仿佛是透过我见到了某个人的身影,“但是,你身上始终流着你爹爹的血。我们岳家终究是和战争脱不了干系。”

“娘。”我跪了下来,向她重重地磕了一个头,“飞儿不孝,不能够常伴娘亲左右。请娘亲放心,飞儿定当为国捐躯,断不会当个怕死之徒。”

“你能这般想自然是最好。”娘亲点点头,严肃地说道,“飞儿,为了时刻提醒你勿忘此时的诺言,娘亲要在你的背上刺下‘精忠报国’四个字,你可愿意?”

“是的,飞儿愿意。”我又重重地磕了一个头,恭敬地说道。娘亲拿起了针,要我脱下身上的衣服背对着她。

尽管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,但是当第一针扎入我的后背时,我还是差点痛呼出声,眼泪几乎夺眶而出。第二针毫不留情地紧随着刺下,剧痛之中我只能咬紧嘴唇,不让任何一丝呻吟溢出。

娘亲颤抖的嗓音在我耳畔响起:

“第一针,切记忠心报国。”

“第二针,莫忘靖康之耻。”

“第三针,勿忘屠村之灾。”

“第四针……”

每说一句话,背上的剧痛就会多增一分。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疼痛,就像是要把我的身体撕裂。嘴角已经被我咬破,嘴里充斥着铁锈似的血腥味,紧握着的双拳指节已然泛白,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掌心,我却浑然不知。或许疼痛也有其极限,痛到一个极点后就不会再攀升,而是渐渐麻木习惯。

那份痛楚在某个时间点突然消失了。恍惚中,我似乎听见了娘亲的声音:“完成了。”我如释重负,身子一软就向旁边倒了下去。我想,我是晕过去的。

背负着“精忠报国”的理念,我回到了战场,与众多拥有共同信念的伙伴一同在最前线战斗。

不知道过了多少个日月,不知道斩杀了多少的敌人,这场战争却始终没有结束的一天。我因为在战场上的表现受到长官赞赏,被一路提拔上了将军的位置。尽管如此,我却从未得到任何与被掳之人有关的消息,就连秦桧也是沓无音讯,仿佛人间蒸发。

秦桧,你到底在哪里?现在可否平安?我们还能够再见一次面吗?

终于有一天,我再次收到了一封信。信里没有署名,只有那熟悉的字迹,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字:“安好 勿念”。简单的四个字,却让我长舒了一口气,原本高悬着的心头大石终于放了下来。

只要你还在,我们就能再见。所以秦桧,请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。

4

“拯救我?”

看着眼前说出这一番话的他,我无法抑制地放声大笑:“你说你想拯救我?秦桧,你凭什么说出这种话?我之所以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,不就是拜你所赐吗?你现在却大言不惭地说想要拯救我?你凭什么,你说啊!”

“飞,我是认真的!”秦桧捉着我的肩膀大力摇晃着,“我不希望你死,我要你继续活下去!”

“如果这是你的真心话,那么你现在就去请求皇上改变心意吧。”我冷笑着说,“掌握朝中大权、还获得皇上全心信任的秦宰相,想要挽回一个死囚的性命肯定也只是举手之劳。”

“你明知道我不能这么做!”

“那就请你离开吧。”我闭了闭眼睛,平静地说道,“我说过的。我选择死亡。”

再次相见,却是在我回京的时候。

我因在战场上立功无数而被皇上召回京城册封,终于在大殿上再次遇见了秦桧。此刻,秦桧正身着绛色华服,头上戴着白玉金丝冠,一脸严肃地站在皇上身边,完美地演绎出一国之相的应有的威严与气势。

秦桧于四年前的那一场大劫中被金人俘去,就此失去了音讯。直到半年前,我再次收到了一封他寄给我的信,我们才重新取得了联系。他初返朝廷之时,朝中的官员都对他抱着怀疑的态度,担心他是被金国收买的奸细,但随着秦桧将在金国时秘密打探得来的情报提供给朝廷、使我朝军队在战争中大胜之后,终于打消了他们的疑虑;而秦桧更是逐渐受到皇上的重视,最终在去年受封为相,成为了仅次于皇上的掌权者。

他终于攀到了这个位置。以他的能力,本来就不该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官员,而是站在皇上身边、位高权重之人。

我有太多太多的话想对他说,但是现在并不是交谈的好时机,只能隔着空旷的大殿远远地和他对视。不知为何,我却觉得他似乎有什么地方变了,这让我的心中开始有些莫名的不安。

接受了册封后,我回到了位于京城的别府暂住一晚,准备明天就快马加鞭赶回最前线。就在我即将上床歇息时,却收到了来自属下的密报。

最近的几场战役都打得十分艰辛,金兵似乎知道了我们防守的弱点,总是出其不意地发动攻击,使我们疲于奔命。我怀疑朝廷里出了内贼,便派出我最信任的属下去探查这件事,并命他一有消息就马上回报我。

打开了用蜜蜡密封的信笺,我快速翻阅着里头的报告,却越看越不敢置信。怎么可能会是他?这不可能!纸张被我紧握在手中捏得猎猎作响,却不及我心中此刻万分之一的震惊与愤怒。

就在这时,房门却不适时机地敲响了:“大人,外头有一位秦公子要见你。”

秦桧?虽然我早已猜到他会来寻我,但是现在……我该如何面对他?

头有些疼。我伸手轻按着太阳穴,试图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。门外的侍卫见我久久没有回复,便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:“大人可是已经歇下了?若是如此,小的这就去通报那位秦公子,叫他择日再访……”

“不必了。”我将信笺放入灯火之中,默然凝视着翻腾燃烧的火焰,“让他进来吧。”是真是假,我现在就要搞清楚。

“是!”

就在纸张完全化成灰烬之时,外头正好响起轻缓的脚步声。门很快地就被轻轻推开,走进来的正是身着便服的秦桧,脸上依旧是我熟悉的淡淡微笑:“飞,好久不见了。”

若是往日的我,此刻必然会因为这得来不易的重逢而充满激动;但是现在我看着他那熟悉的瘦削脸庞,却觉得他是这般地陌生,仿佛我从来都不曾真正认识过他。

“飞?”见我没有回答,秦桧疑惑地问了我一声。

“秦大哥。”头开始隐隐作痛。我不想再伪装下去了,不如干脆把所有的话都摊开来说,“你,是忠臣吗?”

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他,秦桧一时之间竟愣住了,久久没有回答。无言地僵持了半晌,他终于轻轻扯开一抹微笑:何为忠?何又为奸?此话何解?”

不待我回答,他又继续说了下去;“为国捐躯,即是忠吗?若你当真有心为国家出一份力,为何却要慷慨就义、舍身赴死呢?活着才能够改变世界,死了就什么也做不了了,难道不是吗?”

“你这分明是在强词夺理!”

“飞,我说的都是事实。”秦桧注视着我,用着了然的语气说道,“做出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,这就是奸吗?忠于自己和忠于国家,同样都是忠,为什么我们就必须以国家作为优先考量?为什么不能忠于自身?”

“国家国家,先有国后有家,若无国,何以为家?国难当前,百姓自然颠沛流离,你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?”我咬牙切齿地说道。

“我现在所做的一切,都只是为了创造更好的国家!”秦桧依旧坚持己见。

“呵,卖国求荣,割让领土,导致我国军情与民心一蹶不振,这就是你所谓的更好的国家?”我冷笑着说,“秦桧,你从金国历尽千辛万苦,九死一生地逃回来,得到的却是这种结论?”

“正是因为我那四年的惨痛经历,我才明白了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究竟是什么!”秦桧坚决地说道,“我不否认,国家现在的局势都是我一手造成的——是我暗中把军情泄露给金国,让我们的军队陷入艰难的战斗之中,但我并不认为我做错了任何事情!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人民,为了国家,还有为了你!”

“为了我?秦桧,别把我和你混为一谈!”

“我是认真的!”秦桧突然走上前来,紧紧捉着我的手,低声说道:“飞,听我说。我想要创造一个更好的国家,但成王之人并不是当今皇室的血脉,而是你!”

“我?”我错愕了一下,突然理解了他话中之意,“秦桧,你疯了!”

“我没疯!我很清楚自己正在说什么!”秦桧看着我,眼中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光芒,宛如要将一切燃烧殆尽的火焰,疯狂的清醒。“现在因为议和一事,百姓怨声载道,民怨四起,正是发动政变最好的时机!只要有你掌握的兵权,加上我在朝野之中的人脉,谋取皇位可说是易如反掌!”

“不可能!”我难以置信地说道,“此事若被旁人知晓,可是杀头的大罪!”

“不成功便成仁。若能成功,何罪之有?”秦桧激动地说,“昔有先皇黄袍加身,发动陈桥兵变推翻前朝,这难道不是造反吗?但是你口中的滔天大罪却被后世加以歌颂赞扬,这又是为何?你难道就没有半点理解吗?只要你答应参与这个计划,一切的动乱都可以迎刃而解!”

“就为了这个计划,你知道有多少性命葬送在沙场上,你知道有多少个家庭因此而骨肉分离、妻离子散吗?”血流成河的惨烈、遍地的残骸断臂、焚之不尽的尸体,一幕幕的画面不断在我的脑海中浮现,让我头痛欲裂,“秦桧,你不曾见过那种惨状,你根本就不能了解那些悲痛!那都是人命,是十几万条的人命!”

“什么都无法舍弃的人,就什么都无法改变!”他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,“为了达成这个计划,我已经做好了舍弃一切的觉悟,不管要牺牲多少人我都在所不惜。我不会再回头。我现在所能做的,就是尽量让他们的死有所意义。所以飞,我需要你的帮忙!”

“你说意义?”我轻笑一声,缓缓摇了摇头,“那我问你,我若举兵造反,刺在我背上的这四个字又有什么意义?”

“飞!”秦桧还想说些什么,我却先一步截断了他的话:“够了秦桧,你走吧。”

秦桧难以置信地望着我,似乎不相信我会做出这个决定。我转过头不再看他,淡淡地说道:“今天的这一切我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,不要再和我提起这个话题。我不可能、也绝对不会答应你。”

“岳飞,盲目的愚忠是没有用的!”我的衣领突然被一把扯住,秦桧愤怒而咬牙切齿的神情在我的眼前放大,“如果有一天你面临生死关头,只有造反才能够救你一命,你会怎么做?在死亡面前,你还会坚持贯彻自己那所谓的忠义吗?”

 “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……”我闭上眼睛,缓慢而决然地说:“那,我选择死亡。”

秦桧注视着我半晌,突然放声大笑,狠狠推开了我:“好!好!岳飞,记着你今天的选择,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!”

他退开几步,用冷然的语气说道:“道不同不相为谋。飞,下次再见面时,我们就将会是敌人的身份了。”说完便拂袖而去。

5

“飞,不要再执迷不悟了!”秦桧极力地劝说我,“现在的话还来得及!只要你点头,我一直以来在朝廷之中的布置都能够为你所用!只要你一声令下,你的将士会绝对听从你的指示,你一直以来的努力也就不会白费了!”

“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。飞,你就是那股最为重要的东风。”我知道,他在等着我点头的那一刻。

但是,这是不可能的。

“抱歉,这股东风永远都不会为你所用。”

说完,我不再理会秦桧的劝说,径自越过他向前方走去。

走出地牢,耀眼的阳光对久未见天日的我来说太过刺眼,照得我睁不开眼睛。我眯细着眼,过了好一阵子才适应过来。

眼前白光一闪,我仿佛又看见了当初那个身穿战袍,意气风发的自己。所有的功名利禄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,转瞬即逝,什么都捉不住,也带不走。

三十功名尘与土,八千里路云和月。

“跪下!”身边的官兵按着我跪在刑场上。我仰头,望着坐在远处、高高在上的皇帝,以及他身边的秦桧。

或许,当我一连接到十二道金牌时,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天的来临。我会遵从圣旨,班师回京,也是因为我深刻地明白到“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”这句话。

但是……

“我,不曾后悔。”我轻轻地说。

“时辰到!”站在一旁的报时官大声喊道。

皇上抽出令牌,往地上一掷。

斩。

“斩犯人岳飞!”

刽子手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大刀。我看了秦桧最后一眼,却因逆光而无法看清此刻他脸上的神情。

对不起,我永远给不了你想要的答复。我歉然一笑,平静地闭上了眼。

莫须有。

这个世界,已经不需要我了。

手起刀落。

绛红。黑白。

寂静无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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