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五, 26 4月 2024

2013初中小说首奖《少时》

       午后的树影斑驳而美丽,这是六年前我玩闹的房子,这是记载我青春全部的房子。而我在这里留下的,或许是笑声,或许是泪水,也或许是口水。

       小六的时候,我背着书包蹦跶着跑回家里,我知道这很幼稚,但其实当时我就是个孩子。我愣在原地,当然书包没掉。我家的前院站着一个女人,黝黑的皮肤,平凡到甚至有点难看的脸蛋,披着长长的卷发。手中拿着我爸爸的衣服,刷拉刷拉地甩了甩,挂在衣架上。

       她在晒衣服,一个黑黑的,陌生的女人正在晒衣服。

       我疑惑地走向前,当时不知好歹地往人家的脸上瞅。后面的哥哥催促着快点向前走,于是我不再驻足。心里想着的是,或许这是新请来的女佣。那时我才刚从妈妈家回来,背着大包小包的零食,很高兴地跑进房间里闹腾。

       爸爸走进来,疲惫的脸上都是皱纹,而我仿佛看见了那些个皱纹正微微地漾开,变成一个欣慰的微笑。他笑着看着我们说:“今天开始你们就有新妈妈了,以后家务都不用你们做啦!”仿佛这是一件非常自豪的事,于是我也咧开嘴角。

       爸爸店里的人都在讨论这个新来的黑黑的越南女人。而这个女人很乖巧,点头微笑,话都不多说一个,因为那时她还不太会说华语。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,慢慢地拔菜,慢慢地吃饭,背影看起来格外的孤独。我想,一个女人,或许为了帮助家庭,为了这笔买她过来结婚的钱,一个人漂洋过海来到一个陌生的地儿。四周是不同的肤色,都是听不懂的话语,该多么彷徨。

       奶奶说,现在我的新妈妈还没和我爸爸结婚,所以先和我一块儿睡。我头一天和她一块睡,半夜起床上厕所。回来就看见她大睁着的眼睛和蜷缩的身子,她身上盖的被子说长不算长,说短也不算短,但肯定非常厚。

       我问:“你冷?”

       她摇头,很拼命地跟我说她不冷,只是不习惯。我没理会,转过身去看遥控器。16度,对我来说或许不怎么地,可能越南环境太不好,她只能吹风扇现在受不了吧。我把冷气开到30度,盖上被子,继续入睡。

       可早上起来时,还是看见她微微地颤抖。我遂把冷气关了,蹑手蹑脚地把被子盖到她身上,把灯关了——开着日光灯睡觉一直是我的习惯,然后去上学。自此后的一个星期,我睡觉从不开冷气。傍晚回来,看她在我房里小心翼翼地看这看那,摸摸自己的香囊,捧着人家给她的学习华语的本子。我当然是个人,所以我每次都会走过去,接过她捧着的本子,指着那些字,像教幼稚园生一样,慢慢地教她怎么说华语。

       一个星期后是她和我爸的婚礼,中秋节。她要搬离我房间之前把她那个随身的香囊送给我,羞涩地笑。我接过,至今一直很好地保存着。我爸爸的婚礼,我看着他苍老得不符合年龄的脸庞幸福地笑,看着待嫁娘的我继母黑色的皮肤衬着桃红的婚纱。一切的一切那么地怪异,可是我坐在主家席,举着杯子,看着满桌佳肴,默默地接受。

       一年后,我13岁。

       爸爸在餐馆的厨房里,一下一下地切猪肉。刀影快得我看不见。于是我闭上眼,不再看。店里的伙计,一个一个随着我继母的抱怨被遣退了。或许人真的会变,就在我从个毛孩子变成大了一岁的毛孩子的时候,那个总是点头微笑沉默不语的女人逐渐嚣张跋扈。一头卷发在一年的时间里,烫直了 又去烫卷,最后剪短了。

       爸爸切猪肉,低着头专注地跟我说:“冰箱里的小辣椒、乌龟豆拿出来切了。以后要常出来帮忙工作。你小姑丈我已经跟他说过之后不用他帮忙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我从冰箱里拿出小辣椒,跟切苦瓜的二哥对视一眼,摇了摇头。一边切着就一边注意大着肚子出来的我继母。年头的时候就怀孕了,现在肚子微隆,平凡的嘴脸丑恶得让人不想直视。她就那么站着,居高临下地指挥这个那个,又或者坐在一旁看我们自己忙碌。

       真的到了忙完了的时候,我拿着抹布擦拭桌子,桌上的残余物要换以前我绝对娇贵地不碰。现在,我看着那个黑皮肤的女人鞍前马后,看到钱多朋友多,穿金戴银的顾客就去奉承。然后自以为是地去呵斥那些相熟的顾客时我就想扔下抹布转身就走。可惜我很犯贱,身子比心还要诚实。我喜欢帮得上忙的感觉,因为此刻我觉得自己比正在怀孕的她还要有用。

       时光是滴答滴答地走,在我耳中是咻咻地过。

       孩子早产了。刚满6个月就出生了。爸爸回到家里后紧张兮兮的脸上又疲倦了,带着忧伤和无奈。

       孩子生得并不健康,是畸形的娃娃。外表看着是挺正常的,内在就不怎么了。

       一个父母想着盼着的不就是孩子健康出世,平安成长。而这个孩子,我这个雌雄难辨的手足我想,他不达标。他的身体,有缺陷。他不完美,他一出生就被推进急救室,身体插满了管子。

       一个男人活到四十几岁,生了这么多健康的孩子,从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要站在这里和八点档演的一样,手足无措。

       孩子出生了,带着他的希望出生。每一天身体里插满不同的管子。而爸爸一天一天地工作,努力地把钱存进银行,想着之后伴随着孩子长大一场又一场的手术,心里,是什么样的感觉。

       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,他沉默的背影伴着尼古丁的味儿看起来很是无助。

       孩子最后说了是妹妹。妹妹长大了,一岁了。而我14岁了。看着我的妹妹口中破碎的音节,咿呀咿呀地躺在婴儿床上,因为身体的缺陷,还不会爬,还不会走。

       小小的身体,漂亮的双眼皮,美丽的眼睛,都成为自己母亲拿去炫耀的工具。成为自己母亲拿去奉承人的资本。

       作为一个孩子,成长之后,会对这个母亲抱有什么样的想法。

       我看着妹妹水汪汪的眼睛,坐在沙发里看电视。黑皮肤的继母喋喋不休地不知道在叫囔些什么,我解释,她不听。血盆大口溢出不堪的语言,唾沫星子溅了别人满脸。又是暗喻又是夹枪带棒地讽刺,最后用力甩上橙色的房门。

       我继续悠哉,在我二哥旁边念叨他。当时我从没有想过,我爸就这么从天而降,突然推门走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苍老的脸上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假装愤怒的神色,大声囔囔地质问:“你刚才跟阿姨讲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我一时噎住,坐在椅子上。第一次觉得这么委屈,我爸爸,我亲生的爸爸,为了一个陌生人微不足道的事吼我。十四年里他从来没有骂过我,于是我心安理得地娇贵。

       我不甘心,底气不足地大声回答。我从来,没有和我爸爸吵架,大声一点的反抗都没有。爸爸就呆在原地,看我继母和我开骂,自嘲的笑。

       有没有想过,有那么一天,他曾经最疼爱的女儿,对他的举止无法理解,声嘶力竭地吼着。

       这么残酷的走向,他当然没有想过。但事实还是事实。

       比掐架我肯定比不过对面那位脸孔丑陋,心更恶毒的继母,我根本没和外人吵架过。我气得脸红脖子粗,但平常的伶牙俐齿只是变成不断重复地辩解。而黑皮肤的继母抱着我可爱的妹妹,理直气壮地抓着我爸爸要我道歉。

       于是我道歉,因为我根本没想过,我爸爸会站在我这一边。

       我道歉。但气得无处发泄的情绪只好变成眼泪。我低着头,哭一下,拭两下,从来没有打从心底这么讨厌一个人。而她还在不停辱骂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在哭什么?要怪不要怪你爸爸娶我,要怪就怪你妈妈在外头搞外遇!”她很得意地说,嘴边是讥讽的笑,模样却装得很委屈。

       我想用我攥紧的拳头招呼她的脸,可是最后我没有。因为我看到,有人哭了。这个人不是别人,就是生我养我教育我的亲爹。他木木地站着很久,才开始跟我继母说我道歉了,让我继母别胡闹。

       如果,如果我继母是这么好摆平的主,那我根本没必要委屈了。

       我继母抱着我的妹妹,像随时要把她甩下来一样。手里拿着旁边的鸡蛋,一粒接一粒地扔,扔在我的脚边,脚上。扔完了,随手又拿来桌上的番石榴、饼干盒,反正是有什么扔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当初我耐心教她华语的时候,没有想过有这么一天,会用这样的方式认知到自己的天真。

       没有想过我送出的礼物,收获的就是破碎的鸡蛋,就是坚硬的番石榴。

       我自嘲地想,眼泪还是止不住。抽抽噎噎地回房,抽抽噎噎地拨给朋友,而我那个朋友当时在睡觉。根本没发现我的不对劲。我想了想,挂了电话。哭了起码半小时才止住。房里的东西还是那么居家,却让我说不出的抗拒。

       浑浑噩噩地又过了一年。

       大年初四,人人兴高采烈地拜年,庆祝他们的团聚。我家死气沉沉,什么四处走访,什么一家团聚都是没门的事儿。咱们兄弟几个是盼望着有多远跑多远。

       晚上回到家,周围的鞭炮声很刺耳。我拿出画簿开着音乐在画画。伴奏的是乒乒乓乓的声音,我不以为然。每次都要这么闹腾,咱们插手又不是,不插手又不是,遂做壁上观。

       画着画着,我二哥突然气急败坏地跑进来,跟我说他们真的打起来了。很严重。

       据他描述,反正就是我爸突然发难,和我继母搏斗,过程误伤我家小妹。然后剩下的就是乱七八糟的地方,和我们也被搅得乱七八糟的心情。大年初四的,也不让人平静。

       他们的事就是梦魇,所有和他们有关系的人都不得安宁。

       爸爸走过来,红着眼,皱着眉头认错了。而我心高气傲的继母又得瑟了,一道门的距离,把我爸脆弱渺小的背影锁在门外。

       从没有想过有一天,在我心中山一样高大的爸爸变得这么脆弱单薄。

       我擦了擦没流出来的泪,拿起房里的被子,枕头悄悄地趁他睡着盖在他身上。因为如果他醒着,他会拒绝。

       我看着我爸的脸终于明白,戏剧永远没有生活来得狗血。

       又过了几个月吵吵闹闹的生活,我想兴许是麻木了,对于这样一个家庭。已经没有太多的闲情雅致为它伤心。只是每次想起我爸一个人睡在沙发上的身子,就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,仅此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人家扔我一块石头,我还人家一坨棉花。我无能,很抱歉。

       只是再也不会和乐融融地出门逛街,再也不会一起吃饭。我爸苍老的脸和平凡的继母还有我漂亮的妹妹,我觉着,他们那才叫做一家人。对,还有他们肚子里第二个孩子。我托着腮看着他们的时候,总会觉得我们几个,是多余的,是累赘。

       天上掉馅饼,接下来的就是一板砖。

       当我爸爸兴高采烈娶了个黑娇娘回家时,一定没有想过会让我们和他渐行渐远。

       别说好好地聊天,我们甚至不坐在一起吃饭。即使一起吃饭了,各说各的。我们甚至一天说的话只有三句。我们甚至在同一个屋檐下却还见不到面。这就是所谓的家人,近在咫尺,远在天涯的亲人。

       咫尺天涯,就断开了我们的欢声笑语。也就断开了我们曾为你担忧过的年少。

       肉体的距离不远,远去的是你搂着她的腰和我们背道而驰的身影。

评审的话:

初中小说首奖《少时》

       我给了《少时》首奖。因为在我看来,“情必近于痴而始真”。不管读什么样的东西,都贵在一“真”字。不管是什么样的文体,写作就是一个“跟自己过不去”的过程。今天你决定写这么个题材,写什么/不写什么都是你诉诸自己于世界的方式,是对于“自己”的再确认。这篇作品中,有一个很鲜明的“我”,对于情感的铺陈发挥了一定的功效。但就文字、情感和结构上而言,这篇文章到后段就显得有些零散。这样的“真”很难能可贵,也是我期待在作品里面看到的要素。继续努力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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