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六, 20 4月 2024

2016高中散文佳作《那些与你同在的日子》

作者:林 雁

那一天是中午,炽热的阳光穿透树叶,折射出斑驳的痕迹。空气中无风,也很安静。安静得只有她无聊时打开的电视的声响,在这静谧里过分地喧嚣。她像每一个午后一样躺在躺椅,翻来覆去地看电视里流转的画面。阿福甚至可以想象到枯瘦如柴的她蜷缩在躺椅上渐渐沉睡的场景,连空气里的闷热也能感觉得到。

 

每一个夜里,阿福终是翻来覆去地睡不好。那些夜凉如水的夜晚,让他感到自己也不过是沧海一粟。在这无垠的天地间,他甚至无力去挽留一个共度一生的女人。

 

她就躺在阿福的身边,呼吸声轻浅的几乎没有。比起几年前她丰润的身材,她已经枯瘦。她一年前新买的衣服又松落了不少,在她身上显出几分空寂的感觉。阿福睁着眼睛一丝不错地看着她,心里想象着她明早再也睁不开眼睛的样子,或者想象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她病逝的样子。

 

每一个夜晚重复如此,直到他的悲伤淹没过自己,使自己疲惫。然后才睡去。

 

悲伤是如此可怖,而更令人无可奈何的是等待,等待悲伤的到来。

 

那样的绝望。

 

几个月前,她还打着点滴,跟孙子提起他,说他是老古板,就是个不爱做家务的大男人。孙子在她面前给自己说好话,她不屑地笑了笑,眼角的细纹却都堆满了无奈和担忧。

 

阿福还记得那年他们结婚,她留着一头长发,穿着他们那个年代的老式的白色婚纱。褪色的古旧照片并没有色彩,但她的脸颊还有她的嘴唇红润得刺痛他的回忆。她的相片寥寥几张,除了最开始结婚的照片,后来的照片里她迅速的苍老,头发变短,身材变胖,脸颊爬满细纹。而那年她才刚四十,却苍老得像个老妪。

 

那是她跟着阿福一起讨生活的痕迹。凌晨的时候她跟着他一起去割胶,胶园里蚊子特别多,但她并没有抱怨过。她一直都把家里打理得很细致也很干净。她晾晒的衣服,有阳光充分挥洒的味道。她总是用手仔细地抚平衣服的皱褶,直至平整。她打扫的房子永远干净得纤尘不染。尽管只是最简朴的木房子,阿福却从没有看过家里脏乱。

 

但他其实并没有给予她真正的平和安乐的生活。

当他们的孩子大了,各自成家,阿福开始爱上旅游。早些年父亲划分给他的一笔钱全被他耗费在走遍大江南北,生活一直过得很清苦。当时她甚至不敢花费多一分钱去买菜,每天都满脸堆笑地和开着货车的菜贩讨价还价。然后她会用干瘦,充满皲裂的手从零钱包里掏钱。后来她干脆连菜也不买了,在屋子前的一小片地里种菜,门前也放着几个种蔬菜的保丽龙箱子。

 

阿福旅行时很少带上她,因为她说她并不喜欢旅行。但他想她是喜欢的,只是因为太拮据了。因为她翻看那些旅行时拍摄的照片时眼神总是怀念而满足。每一次阿福旅行归来,遥遥望着窗户透出的白光,心里总是熨帖。

 

三年半前,她患上乳癌。当时自己确实有一点害怕,也有点恐惧。但是她表现得云淡风轻,他还记得她剃光的头摸起来那怪异的感觉。她并不肯让阿福看见她病弱的样子,总是戴着一顶红色的帽子,或者一顶一点都不适合她的假发。

 

她依旧每天和阿福去儿子的店里帮忙干活,她依旧包揽所有的家务活,只有稍微消瘦一点的体型显现出她是个病人。除此之外她总是努力地让他们所有人都放心。然后她好起来了,于是阿福便也以为癌症并不那么可怕。

 

阿福依旧和往昔一样白天带着她出门去孩子的店里干活,中午把她送回家,然后他自己不停出门,直到傍晚归来,吃她准备的饭菜,躺在她整理好的被单上,舒服地发出喟叹。她会躺在阿福旁边,和他一起看电视。

 

两年前她的癌症又复发。

阿福以为这一次也与上次无异,心里并没有太多地把这件事放在心上。依旧和往常一样的生活,尽管她更频繁地进出医院,尽管她逐渐消瘦,尽管她已经虚弱得说话都费力。

 

然而阿福并不愿意相信。

她已经如此虚弱的事实。

 

他甚至不敢载送她去医院,听医生对她病情的阐述。那对他来说太过于残忍。他看着她每一天都疲惫得不想有明天。她无数次地交代遗言,她看起来比他苍老太多太多。她头上化疗完后刚长出的头发茬全都是苍白的,她说不需要染黑了,对她来说太浪费了。

 

阿福开始恐慌,他心底深不见底的绝望几乎要吞噬他。然而他并没有任何人能够倾诉,他的孩子,他的孙子,他们都认为他铁石心肠得不会落泪。他慌张地想补偿,补偿他近五十年没有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时间。对她表达他的不舍他的依恋。

 

他坐在饭桌上,吃着她煮的饭菜,心里胡思乱想不知道能不能有下一顿。嘴上对她说她做的饭菜总是好吃。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漾开一抹很温柔的笑,她似乎很开心,然后她说——“是吧,以后就没人做给你吃了。”

 

于是他每一天建设的希望,总是被她不经意的话语打碎。

她总说自己大限将至,没几天好活,恐怕撑不到新年的到来了。于是那次阿福在她面前哭了,他抹抹眼角,恳求她不要离开,希望她坚持下去。

 

他明明知道她一直内疚地在求存,她庞大的医药费是孩子的负担。她病痛的身体使她不想苟活。但他依旧如此自私地只希望能够留住她,只希望这个世界上有奇迹,只希望那些成功康复的案例,她能成为其中一个。

 

而她最后还是没有熬过下一年的到来。

发现她已经去世的时候,阿福握起她形销骨立的手腕,有一刹那的怔楞以及解放。她平和得甚至脸庞上的沟壑都抚平了一些。她似乎终于不那么痛苦了。

 

她躺着,脸上是礼仪师画的妆容。粉底扑得老厚以掩饰那憔悴的面容,那惨白的妆容映着那血红的口红,几乎可以预想到那是阿福未来每一天的梦魇。

 

那些他每一天做的无数个关于她死去的设想,黑夜里无止境恐惧地等待着的她的离去到来了。然后才是无垠的空虚,才是迟到的悲痛欲绝。他确实悲痛欲绝,却着实并没有办法嚎啕大哭。

 

只是喉咙越加干涩,鼻头越加酸涩而已。

 

她蜷缩在躺椅里的身影还跟往常一样,他也多想她一如往常一样。

 

白日时,阿福像往常一样出门,到孩子的店里跟朋友聊天,看他们同情的眼光,怜悯得他难受。夜晚的时候,他躺在过大的床,旁边没有另一个人的温度,整个房子安静得有些可怖。黑夜里也没有她均匀绵长的呼吸声或是她病得重时的咳嗽声。她那时夜里睡不好,翻来覆去的阿福嫌她烦。现下竟是突然不习惯起来。

 

今天,孙子翻出他们很久以前拍的相片。相片里她的身材早已经在多次的生产中严重走样,头发短得和阿福一样,站在阿福旁边就像他兄弟似的。

 

但阿福却不禁感伤,甚至难过。

因为那样子没有办法和近几年重病的她重合起来。

 

他没有办法想象她独自离开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,什么样的感觉。可是她终究不再被他的自私所束缚。

 

炎炎夏日,他弯着腰在她留下的菜园子里走动,四处洒水。汗水自额头滴落,滑过眼角。他没有理会他的汗流浃背,也像是感觉不到。当他结束他的辛勤,他坐在门前的石凳子,抽着烟,烟雾缭绕得看不清他的表情。他似乎终于透露出一点脆弱。

 

在这满院子的丰收里,只有他汗湿的背影,和那些硕果累累的枝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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